玛拉沁夫散文:峨眉道上
日期:2022-12-23 人气:

 

玛拉沁夫(1930~),蒙族人。当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远方集》、《玛拉沁夫小说散文选》等。

游四川峨眉山,头一天歇脚于山下幽静的报国寺,翌日乘车至净水,再往前就没有公路了。你若想一览峨眉风采,就得由此徒步爬山。我们同行数十人,大多是青年,起初说笑歌吟,好不热闹。前面是欹路峻峡,不能并行,大家自然排成一行,缓步前进。随着山路愈变艰险,人们都只顾自己的脚底下,因而刚才那股谈笑风生的劲头,逐渐消失了。最使我们这些来自塞外草原的游客不习惯的,是南方山区那种雨不像雨,雾不是雾的绵绵水丝,一直打在脸上,全身湿乎乎的,这正是“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

我们来到万年寺进午餐时,果真下起雨来。大家担心今天可能受阻于此,但不多时,密集在附近几座高峰上的乌云,像预先约好了似的同时滚滚散去,雨渐渐变小,我们又欣然上路。

峨眉山遍地都是红粘土,沾在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脚底下格外滑。前面已有几位同志滑倒过了,所以人们都小心而缓慢地迈动脚步。这里已经没有平坦的路了,所谓的路,就是用一块一块二尺见方的石板连接起来的阶梯,整个旅程就是一步一块石板地爬行直到尽头的石阶上,偶尔停步仰望,只见石阶像一条天梯竖挂在前面树木葱茏的高山上,我们就是要攀登那条长长的天梯,去越过那座座高山。不多时,我们这些在大草原上走惯了的人们,都感到腿肚酸痛,甚至有的大腿抽起筋来,那天梯一般的石板路,还要一步一步去攀登,攀登真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许多人,甚至连那些起初活蹦乱跳的姑娘小伙子们,此刻也都拄起拐杖来。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由引起一阵大笑:男青年取笑姑娘们变成了拄拐杖的老太婆;姑娘们回敬说男青年一个个像越南俘虏,反正那样子都够狼狈的。

我们这些上年纪的,无心戏闹,两眼只顾盯住走在自己前头那位的脚后跟,看久了,眼睛有点发花,赶紧歇住脚,抬起头向四周环视,借以消除昏晕。这时候才发觉我们原来是走在一片苍楠翠柏之间,附近几户竹楼式的农舍,掩隐在盛开的茶花、玉兰和紫杜鹃的云霞中,农舍旁还有一条山泉淙淙作响,溢出流彩,秀气盎然,是一幅绝妙的水彩画。我有些后悔了,在前边一段路程中,过分注意脚底路滑,老是低头盯着前面那位的脚后跟,没有顾上观赏周围的景色,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从此有了经验,走一段路,我便停下来观赏一会儿周围的景物,否则,游了一趟“天下第一山”,什么也没有顾得上看,脑海里只留下前面那位带泥的脚后跟的记忆,岂不太傻气了吗!

我们来到清音阁,小作歇息,这里的殿宇亭阁,雄峙精雅,别具一格,特别是左右两条飞瀑,奔腾回旋,由深邃的山洞里,发出雄浑的怒吼,的确是个令人流连的处所。但是,我没有久留,因为我的心早就被另外一个地方所吸引,那就是由此向右沿溪上行二华里即可到达的著名的一线天栈道。

一提起栈道,使人想到古代的往事,过去我没有到过四川,但从各种书文中每当读到描写古时秦蜀边境邈邈栈道的文字时,一种神秘感肃然而生。多年来我一直盼望有一天前来领略一下,我们的祖先是以何等难以想像的勇敢、毅力和巧技,在那巍巍悬崖森森绝壁上凿孔支架木桩,铺上木板,修成狭窄的桥——栈道的?李白诗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就是描写当时凿建栈道时艰难而壮烈的情景的。这种栈道致使秦蜀相通,后来古代多次大战前的军事调动,都是通过它进行的。

我们来到了“一线天”,仰头望去,在那如同用利斧把一座大山劈成两段的险崖绝壁之间,透过茂密的树丛,露出一线天色。这里崖壁升耸,峡壑险邃,深涧中惊浪雷奔,确有一种“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以”的森严气氛。然而我想像中的那个古代栈道却早已不见踪迹,现在依“一线天”曲折险窄的峡谷,新建了钢筋水泥的桥梁,红栏绿柱,曲回宛转,煞是好看。人们依然称此桥为“栈道”,这也很好,让人们走在坚固的桥梁上,莫忘古代攀越栈道之艰险。在一本书上介绍说,过去的一线天栈道“险窄简陋,游人时有坠落深涧”,但同时又说:“峨眉山,峨形容其高,眉形容其秀”。这两种说法之间似有矛盾,只用“高、秀”二字,不能概括峨眉山全貌,我以为还须加一个“险”字。你若身临其境,看一看桥旁岩石上那古代栈道凿眼的痕迹,再望一眼桥下深涧中黑色激流碎玉崩裂,呼啸而过的触目惊心的景象,你就会从“游人时有坠落深涧”那句话里,体味出一股“险”劲儿来。

过了一线天栈道,离我们今晚将要投宿的洪椿坪,大约还有十里路;这十里可不同寻常,全是爬陡峭的石梯,而那石梯路又是修在绝崖峭壁的半腰上,路面仅宽一米多,旁边就是万丈深涧,偶一失足,定将粉身碎骨。好在,路旁长满了繁茂草木,游人看不见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深涧,所以并不感到可怕。

在途中,我们遇到了十几个背竹篓的人,他们把竹篓靠在路旁岩石上正在歇息。走到近处,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背篓里都装着一块大石板。背着石板攀登天梯可真了不起!我怀着好奇心问他们往山上背石板作什么?他们当中一位长者,指了一下脚下石阶,操着浓重的川音幽默地答说:

“干这个!”

“铺路?”

他点了点头,并告诉我说:去洪椿坪的一段路,被山水冲毁,他们是从十多里以外,开山取石,凿成石板,背上山去,铺修那段被冲毁的路。

他们是峨眉铺路人呵!

峨眉山只游览路线就有二百多里,该有多少块石板?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块?全是这样一块块背上山来的吗?这是用不着问的,山路狭窄,不能动用机械,自然全靠人工。想到这里,我的心头突然被一股浓重的愧疚所笼罩:我们走在别人铺平的道路上,还嫌吃力,而这些铺路人,却把一块块石板背上山,辅成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地流汗、辛劳,全然是为了他人的方便。

是的,世界上的每条道路,都有它的铺路人;每片田地,都有它的开拓者;每个伟大业绩,都有它的创建家。我们是后来者,应当永远铭记那些铺路人、开拓者、创建家们的历史功勋,永远向他们倾注诚挚的敬重之情。没有他们,便没有我们,没有他们的辛劳与牺牲,便没有我们的欢乐与幸福。啊,铺路人,你们都是无名英雄啊!

我问那位长者:“洪椿坪还有多远?”他用粗大的手,往头顶上一指,爽朗地笑着说:“不远了,在那边。”我顺着他的手势向上仰望,只见在云雾缭绕的重叠山峦之上,露出一个被众山拱卫着的青翠峰头,那就是我们今晚将要落脚的洪椿坪。

在这些背负重石的铺路人面前,我再也不敢感叹路远路难了。

到了洪椿坪,我才知道,要登峨眉山的顶峰——金顶,还得再爬九十里的石阶;九十里石阶会有多少块石板?那也是铺路人一块一块背上去,铺成的哟!

当你登上金顶,放开眼界,纵览天上地下无边壮丽景色而沉入陶醉的时候,如若忘怀了那些铺路人,那么请你切莫下山来,要不然那无数块石板,将从你脚下抽脱出去,让你跌入万丈深涧之中。那将是一场悲剧;悲剧不多,但总是有的。

选自《散文》,198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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