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芳散文:西子三千不胜游——千岛湖纪游
日期:2022-12-23 人气:

 

叶廷芳(1936~),浙江衢县人,学者、作家。著有《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卡夫卡——现代文学之父》,随笔集《美的流动》等。另有编著、译著十余部。

五月将尽,细雨和茫茫浓雾给龙井一带葱笼的峰峦带来一种朦胧的美,但应邀来自全国各地的我们这二十来位文友们却不免眉头紧锁,因为按照主人——浙江省作家协会——的美意,五月的最后两天他们将请我们泛舟千岛湖。

想不到天公也有作美的时候:恰恰在我们出发的那天——五月三十日,雨住雾收,一路上太阳偶而还露一露笑脸。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驰,千岛湖终于向我们招手了!汽车在一幢新落成的现代型建筑门前徐徐停住,它就是千岛湖开发公司与香港合资建造的“千岛湖淡竹宾馆”。一走进底层的前厅,就有一种宽敞、明亮、舒适的感觉。特别是迎面通体的玻璃墙,更令人豁然开朗,它把我们的视线拉出几十里外,一派锦绣般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只见前面千米外两个小岛并肩而立:一个像斗笠,一个像面包车;岛上浓荫覆盖,苍翠欲滴,再往远处眺望,一个个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峰峦,星罗棋布于水面,仿佛点缀在一面巨大的锦缎上的绣球。最后面是层峦叠翠的群山,只是它们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因而与近处那两个“绣球”的清晰构成鲜明的层次感。而这整个景象在当天那阴沉沉的天幕的映衬下又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它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露出湖面的一座座峰峦都是一个个“罗蕤莱”,而每一个罗蕤莱都在无声地歌唱着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我醉意朦胧,昏昏然好像就要从高高的阳台上堕入湖中“叶文玲,快把我的相机拿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将我从迷狂中惊醒、救出。这是宗璞。这位以感情丰富、细腻善写小说,也以散文名世的著名女作家,路上一直端坐在最前排的靠窗座位上,很少说话,她睁大着那双发亮的、像两个快速摄影机的镜头似的眸子,唯恐漏掉任何一个景象。现在,她大脑里的影像信息的贮存显然已经饱和了,不得不借助一下器械。不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忘了把胶卷带来了!而仅在试营业的这家宾馆又没有小卖部。她焦急、悔恨、遗憾。我立即宽慰她:“不打紧,有我全自动的‘傻瓜机’呢!”但是无独有偶,“傻瓜”忘了电池!还没来得及想出补救的办法,脚底下一声汽笛的鸣叫在催我们上船了!这才意识到我们白天还不能享用这个宾馆,因为上午还得赶往姥山岛,千岛湖开发公司的方经理要在那里招待我们品尝产自湖里的几种主要的美味鱼。渡船划破了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马达撕裂了四周寂寥的空气,我们绕过一个岛屿,又靠近另一个岛屿;原来朦胧的丛林变清晰了,随着距离的扩大又变朦胧,而另一个移近的丛林清晰起来;长的变为圆的,大的换成小的,矮的化为高的;正面看去像顶帽子,侧面看去像只奔牛,而背面看去又成了斧子如此变幻莫测和变化无穷,五十分钟的航程,始终令人“目不暇接”,虽然船速比车速要慢得多,但我心中仍不断回响着《马儿呀,你慢些儿走》的旋律。将近十二点,船身渐渐向左侧驶去,一幢四层的现代建筑向我们徐徐迎来,这就是开发公司设在这里的“姥山招待所”。

方经理风尘仆仆,特地从远处赶来欢迎我们。在一间亭台式的客厅里稍事休息后,经理就请我们去餐厅入席。这完全是一次别具风味的、水乡式的便宴,菜肴中鱼类占了主要的比重,而半数以上是生长在千岛湖里的八十多种鱼中的几种名贵的鱼:鳜鱼、红珠鱼、白花鱼、黄尾鱼四十开外、热情而健谈的方炳发经理以主人的自豪感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着陆续上桌的各种鱼的生活习性和食用的价值。我们一一品尝着,它们无不细嫩可口,而又各有特点。我想,刚才阅尽湖上的波光岛影,现在又尝遍湖下的美味佳肴,半天里,真可谓既大饱了眼福,又大饱了口福。而福源都是这个湖,这个有着一千零七十八个岛屿的“千岛湖”,如果宇宙间真有什么天堂的话,大概天堂就在这里了!但这不过是“小家子”的眼光。在方经理看来,无论眼福还是口福,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捕鱼”,他说,“一网下去,少则二三十万斤,最多的达一百五十万斤,嗨,那才壮观!”“啊——”的一声惊叹后,我马上表示附和:“对!对,最精彩的是捕鱼。”因为我想起小时候,虽然喜爱吃鱼,但更酷爱捕鱼。把一个田坑里的水舀干了,看着鱼儿活蹦乱跳,那收获才叫痛快呢!“但——我没有听错吧,一百五十万斤?”“没有!”“那么需要几天?”“三天”。“人数?”“三百”。“哦,这么冷冷清清的地方,光渔工就有三百?”“三百算什么,我这公司有职工三千多。五百八十平方公里的湖面,库容量相当于西湖三千个,最深达一百零四米,没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怎么个开发?”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公司除了经营水产、旅游业外,还要经营木材和工业,目前每年总产值四千多万元,利润三百余万。这是个多么巨大的富源!然而从经济角度看,这一切还不是千岛湖的价值的主要显示,其主要价值体现在湖中那作为动力资源的一百七十八亿立米的水!它向新安江发电站总装机容量为六十五万千瓦的九台大型涡轮机提供着二十四小时的运转所需要的动力,每年为国家创造着十九亿度电的产值。啊,这不愧是个宝湖!

如果说,上午的路是“走马观花”,那么,下午的归途当要“下马赏花”了。饭一吃完,主人——还是那位热情的方经理——就陪我们一一上岸参观离大坝较近的几个已经开辟的主要景点,除姥山外,还有羡山、天池观鱼、密山岛和桂花岛。它们或大或小,有的有人间烟火,有的没有,但都各有特点:或以怪石形象称奇,或以神仙洞成趣。而无论哪一个岛上,都有山花野果,浓荫扶疏。还有美丽传说,古人足迹,说明它们都有自己的历史。由于午餐时方经理为我们解决了“电源”问题,这下我的“傻瓜”有事可做了。首先想给宗璞拍几张,以聊补她来路上那望湖兴叹的遗憾。谁料,祸不单行:我们这位女主角不见了!原来饭没吃完她就感到不舒服,不得不提前离开餐厅。现正在船舱里,而且盖着厚厚的棉大衣。叶文玲顾不得自己的游览,始终在她旁边看护着她。这使我的游兴大减。正懊恼间,马达突然停止狂躁,上午曾激发过我们兴致的淡竹宾馆不觉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宗璞上岸后,我跟她开玩笑说:“人们说你病了。我说你‘醉’了,是千岛湖的美把你灌醉的,因为一下接受那么多美的信息量,你的视觉感官事先缺乏足够的准备。因此你刚才所发生的,叫‘醉卧船舱’”。宗璞笑了:“早晨在车上听郑秉谦讲你们‘衢州三怪’的故事,说不定是你们家乡的什么‘怪’跟上我了。”她的小说家的幽默把我也逗笑了。

暮色降临。现在该领略一下这座现代的“近水楼台”的雅致了!它三面环水,与湖面相依相吻,置身其间,仿佛生活在“水上人家”。我们首先享用的是它的餐厅。它设在第三层上。但离湖面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可以说是眺望千岛湖的最佳取景点。餐厅的空间呈弧形,外墙全部是玻璃窗;左右两墙是镜面,有一种广阔的空间感。

几分钟后,大家都陆续入席了。穿着崭新工作服的姑娘们马上忙碌起来。她们个个彬彬有礼,那套操作规程,只有在城市的高级宾馆里才能见到。

桌上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增加着,外边的暮色一秒钟接一秒钟地下沉着。我们一边细细品尝着这富有水乡风味的土产名肴,一边静静观赏着不同光线下的湖光山色。

作为宾馆,最能体现其功能的无疑是卧室,它能帮助人们迅速消除一天旅途的疲劳。这家宾馆我不知道它是属于几星级的。但从它的卧室的设施看,至少在国内是入流的:那具有现代性能的卫生盥洗设备、整齐洁净的软床卧具、应有尽有的生活起居用品,一切令人感到方便舒适。然而最使我欣赏和陶醉的是它的山间别墅式的宁静和“临湖轩”式的诗意。窗外的岛树、山影、水光,远近适中,层次分明,在夜幕的笼罩下,模模糊糊,犹如一幅巨大的天然画屏。我探出窗外,只有湖水静静吻着脚下的墙根,却不见有一丝儿涟漪,真正是“万簌俱寂”。从事德国文学已三十余年,但歌德那首题为《漫游者的夜歌》的名诗,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进入它的意境:

所有的峰巅

寂静,

所有的树梢

不见

丝儿风影,

林间,小鸟们无声。

等等吧:一会儿

你也将安息

受够了大城市的拥挤、喧嚣,面对着这般宁静的夜景,我呆呆地在窗前站立了许久许久,就像干渴中痛饮清凉甘冽的饮料总也饮不够,热吻离别很久的恋人总也吻不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我“醉”入了沉沉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七点就得出发去富春江。不等开早餐我就早早来到餐厅,想一睹千岛湖晨曦中的风彩。时正六点。阴天,没有朝霞。一切都溶在黛青的色调之中,只见一垄垄的白雾弥漫在群山的沟壑里和湖面的岛屿间。记得1984年初游千岛湖时是从大坝附近上船的,那也是早晨,却是另一番壮观景象:湖面上蒸腾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千百只水鸟忽上忽下地竞飞。今天的视野里没有飞鸟。但那游动着的一团团、一片片、一垄垄的云雾成了表演的主角。它们随着天气的逐渐明朗,在辽阔的湖面舞台上不断变幻着形象。这时我陷入了沉思。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在见过的湖泊中有哪一个堪与千岛湖媲美吗?我首先想到她的“直系亲属”西子湖,她以妩媚秀丽、阿娜多姿誉满天下,但她可有千岛湖的气象万千?我也想到吴越人的另一个骄傲——太湖,她那浩渺的烟波衬托着茫茫白帆,翡翠般的岛屿似形象生动的玉雕,这一切赋予这个象征太平的静湖以一种动感。但她哪里比得过千岛湖的百态千姿?我也想到过中学年代就向往过的西伯利亚那个世界上最大最深的贝加尔湖,我也曾随着火车对她观察过整整四个小时,她那宏大的气势固然令人惊叹(比千岛湖还大五十倍),但她大得无涯无际,因而使你得不到整体的具像感;她深也确实深,最深处达一千六百二十米,深得神秘莫测,及至令你感到恐怖。总之她与千岛湖那种玲珑剔透的整体雕塑美不可同日而语。哦,建设新安江水电站的决策者和设计者们,你们当初在决定建造并进行设计这个人间奇迹的时候,可曾想到过,随着一座百米高坝的拔地而起,它除了带来巨大的经济价值,还将带来巨大的审美价值,而这审美价值又将转化为巨大的经济效益?或者说,大坝的建成将不仅意味着一座大型发电站的诞生,还将意味着一件硕大无朋而又精美无比的艺术雕塑品的问世,和一个驰名世界的旅游胜地的出现?大坝建造期间,我曾先后三次来到建设工地,当时作为一名青年文学爱好者,曾经对未来的这个水库,发挥过最大限度的想像。但如今,现实却把我的想像远远超越了!

“看来你也没有看够?!”是宗璞的声音。她精神矍烁,与昨天判若两人。叶文玲始终与她形影不离,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手中总是织针不离,也许这是打开她的灵感心扉的钥匙?其他几位伙伴如谢永旺、严家炎、缪俊杰、郑荣来诸位也陆续来了,显然一时都顾不上寒暄,贪婪地观赏着眼前这静中有动,诗、画浑然一体的图景,它与昨日白天和傍晚相比仿佛又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时我想起应赶紧给宗璞拍照。谢永旺说,你跟你那“傻瓜”(指相机)一样傻,这色调是不宜用彩色胶卷拍的,黑白胶卷才显得出它的层次感。老谢不愧是《文艺报》主编,三句不离艺术。但我说:“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抢下‘到此一游’的纪念物,而不是艺术品。”又诡辨说:“千岛湖本来就是一件艺术品的杰作,怎么拍摄都不会失去她的这一特性。”宗璞说:“不管什么胶卷,我都乐意拍”。这时服务员来开饭了。我提议:“我们这个席位是餐厅的最佳位置,也是观赏千岛湖的最佳位置,让我们把这顿早餐作为向千岛湖告别的仪式吧!”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好主意!”

早餐后,在汽车喇叭的催促声中,我给宗璞、文玲匆匆拍了最后几张相,跑步上了车。但若不是听到前面富春江的呼唤,我肯定会跨不上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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